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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枪响十二,怪奇苏醒(终)枪响十二,怪奇苏醒(四)

  随我来吧/天要黑啦

  放不下呀/忘了它吧

  随我来吧/随我去吧

  闭上眼呀/关上灯吧

  随我来吧/随它去罢

  梦开始啦/夜降临吧

  随我来吧/随它去罢

  随我来吧/随它去罢

  随我来吧/随它去罢

  ……

  他能够看见格莱尔大腿断茬上突出的骨头。

  格莱尔下士在树根下翻滚,抱着膝盖。血往土壤里浸润,眼泪和哭喊声交杂在一起,这个刚满十八岁的男孩脸上的表情扭曲得不似人形。

  这是被隐藏在散乱树枝下的绊雷炸伤的第三个士兵。

  在此之前,丛林深处的枪声响起了四次,射伤了两个人,现在整个侦察班除去医疗兵以外能够行动的已经只剩下六个人。

  直到此刻,他终于确认了藏匿在这片杂草丛生的棕榈林深处的暴徒只有一个人。付出了太多代价、后知后觉的醒悟使他感到愤怒,在愤怒之余,胸口深处开始弥漫起怪异的情绪。

  那个神秘的异人士兵并不是神乎其技的狙击手。从丛林里的血迹判断,就是当初他在船上用狙击枪击中的第二个人。

  他只有一个人。这是壁虎断尾的策略。他受了重伤,就算不去理会,他也不可能只身一人撑到南海镇。身为侦察营的长官,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带着士兵们离开,投身到主战场去,无需再跟丛林里隐藏的敌人浪费时间,他受了伤,就算想要紧随其后,也是追不上侦察营的斥候的。

  但他还是意识到得太晚了。当他下令让调查班的战士们撤退时,他绝望地发现那名异人已经在丛林各处布下了绊雷——那是一种类似于竹节的诱发式地雷,威力不大,往往炸不死人,但是踩上了,就必须付出一双腿的代价。在战场中,战死了就只是一具枯骨,但倘若成为了伤兵,就会给军队造成极大的负荷。

  而现在,这个不足十五人的调查班里,已经出现了一个死人,五个伤兵。

  想要离开,他们必须带上伤兵,尽管伤兵们已是累赘。他们还需要逐步排除地上隐藏的绊雷。这会极大地减缓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更何况身后还吊着一名虎视眈眈的狙击手;而若要继续追击,也同样需要花上极大的时间和经历。对方同样身为侦察兵,深谙隐藏和潜行的技巧,这场博弈,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都可能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而对方只有一个人。

  他的心里蓦然生出一场很奇妙的感觉。这片地方,这个战场,注定会在一天之内将这只暴徒党的军队全部埋葬。这是一次积蓄已久的计划。异人革命军已经是瓮中之鳖。他们无路可逃。可是现在,仅仅是现在……他们这支队伍却只因为一个敌人便陷入了困境。

  现在我们才是猎物。这是他的想法。

  他的时间不多了。

  2.

  血溅在她的眼睛上。生理的本能使她眨了眨眼,滚烫、刺痛的感觉深入脑髓。但她还是用尽全力把眼睛张开。模糊的视线中有人正在倒下,压在她的身上。鼓膜仍旧剧痛,令她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

  她僵硬地。吃力地挪开身上的尸体,在她面前站着一名气喘吁吁的异人革命军。

  她认得那个士兵。年纪不大,或许刚成年。在华纳镇里她鼓起勇气问那个人什么时候能够回到世隐乡,那个人和她分享了一小块压缩饼干。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她的身旁躺着三具尸体。那个华纳镇的男人,她的婆婆,和妈妈。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她甚至没有回过神来。她能从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年轻的军人大喊了一声,然后冲上来抱起她。耳畔又响起枪声了,那是从门口追来的华纳镇人。

  先前引开这群人的是他吗?

  她没有开口问。感受着颠簸、那单薄而消瘦的肩膀,她低下头,看见他的肩胛处有一处弹孔。

  已经中枪很久了,伤口不再流血了。

  她隐约想起些什么。环住身子的手忽然把她抱紧,军人开始加速,跃起,在空中转身——她听见来自那个年轻军人的痛苦叫声,她感觉到一阵静电般的触觉在皮肤流淌。

  军人用背部撞向墙壁,但沉闷的碰撞声并没有响起。

  他们像是撞进了一片牛油,被墙壁包裹了进去、从另一端滑落。惯性尚未消去,军人趔趄着仰天倒下,怀中始终抱着神情麻木的小女孩。

  他已经痛不欲生,身体的每一寸组织都在逐渐撕裂。他们已经穿过墙壁,倒在了屋外的后巷,那面墙壁完好无损,像是不曾融化过。

  但他感觉自己正在融化,剧痛来自肩胛骨的位置,逐渐向心脏扩散。

  他第七次咬破自己的一丁点舌尖,试图让一片混沌的大脑清醒片刻。他艰难地站起身来,扯下了身上破破烂烂的军装,裸露的胸膛上,表面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像是重度烧伤。

  他很清楚那是净蚀正在扩散的表现。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那仿佛硫酸泼过的皮肤,他却听见了远处的脚步声。他已经无法再做任何解释,仓促地再喊了一声“跑”,将女孩抱起狂奔。

  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肺已经完全撕裂了。

  吸进胸膛里的不是氧气,是刀是针是火。但他不能停下,他必须永无止境地在华纳镇各处奔走,穿过战壕、穿过火力网,寻找不知所踪的司令官何足道——正如三营剩下的每一个战士一样。

  电报机彻底失效。对讲机只剩下令人抓狂的电流音。作为司令官的警备员,他很清楚这是通讯塔受到了逆向干扰的原因,但他们别无他法。华纳镇的信号塔位于中心,那是敌人最多的地方,单凭一个侦察营的力量无法突破。

  只有突破了信号塔,才能够恢复联络信号。

  有了信号,才能够集结起整个六师的军人。

  把军人们集结起来,他们才有求得一线生机的希望。

  但是艾斯兰的军队已经登陆,半小时之内,浩浩荡荡的两万人军队将倾巢而出,碾过那片密集的棕榈林,铺天盖地地朝六师压来。到了那个时候,已经是一片散沙的六师必败无疑。

  他的时间不多了。

  4.

  手臂已经止血,身上却有了更多的伤痕。他的衣服因为长时间在荆棘丛里爬行而变得褴褛,皮肤也被划破了。腰腹处也多出了一个弹孔。

  他不是左撇子。长时间的潜伏使他本就不惯用的左手变得僵硬无力,就连架枪也需要借助身旁的石墩,扣动扳机时手指都在颤抖——再加上失血过多造成的意识空白,使后来的几枪全都打偏了位置。

  对面艾斯兰的那个侦察班中,确实有着感知异常敏锐的对手,在第五次扣动扳机时,那名看似领头人的狙击手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进行了射击,子弹擦过他身旁的树干,流弹扎进了侧腹,令他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变得更加摇摇欲坠。

  但他不能停下。

  没有什么意义。死亡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哪怕全歼了整个侦察营,也无法扭转此时此刻的战局。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在燕三、在他之后死去,或许是异人革命军,或许是艾斯兰。但这也仅仅只是个开始。汹涌暗潮已经漫过岸边的礁石,这场战争注定会波及整个世界,而自己不过是这片残酷舞台上光辉照耀下的第一粒灰尘。

  密林深处,初春的寒气和阴影将落日的余晖彻底覆盖。夜幕即将降临,这个男人已经失去了用于反抗的一切手段,除了手上最后一枚手榴弹,和一杆仅剩下五颗子弹的狙击步枪。

  异人革命军六师,侦察三营的狙击手观察员,这个叫做黄彪的男人,执着地朝着荆棘深处爬去。

  他的时间不多了。

  尽管华纳镇的这些人并非专业军人,但是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许多提前做好的布置都打了整个六师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确认了对方不是艾斯兰人后,大部分的六师军人们都对眼下的情况抱有疑惑的态度,此刻华纳镇中的战况实在算不得乐观。

  以华纳镇西北方向的剧院为据点,是受到敌人冲击的六师军队最先集结起来的地方。三团一营的千余名战士们在这里建立了有效的防线,是整个地区里为数不多的压下了华纳镇人攻势的区域。期间战士们已经分出了许多独立的单位,负责到周边的街道进行清扫、救援的工作。

  这是包小乙知道的所有消息。所以包小乙只能向西北逃去。

  他不熟悉地形,不知道路线。

  他也不是老兵,入伍不到一年。

  他也不是硬汉,他的腿怕到发抖。他抑制着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想要尖叫的欲望,才能站在这里。

  他也不是天赋异禀的异人。事实上,绝大部分的异人都像他一样,没有能够用于战斗的异能,同样投身参了军,扛着一杆杆枪去面对艾斯兰人的净化弹。

  他已经在许许多多的前辈口中听说了净化弹有多可怕,中弹的人到底有多痛苦,死相会有多恐怖。

  但他从来不曾亲身感受过。他连想象都不曾敢想象。

  直到现在。

  他的身后,他的肺叶里,嵌着一枚净化弹头。

  他害怕死亡。没有人不害怕死亡。但是现在的包小乙更宁愿死去。

  万蚁噬心?生不如死?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他也没有空暇去思考这是什么样的感受。痛苦占据了他大脑的全部思想,唯一能够支撑着他清醒的只有遥遥缀在天边的半轮夕阳。

  那是西边,这边是西北。

  他还是要跑。尽管他很知道没有人再能救得了他。尽管他很知道继续使用异能会加速身体细胞的崩溃,让痛苦加深千千万万倍,他还是要跑。

  怀里的小女孩骨瘦如柴,哪怕是他这样的小伙子,抱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但他现在却已经快要抱不起来了。仿佛是手臂中的骨髓被硫酸所替代,浑身都已经软弱无力,为了使她不至于从怀中跌落,他的手指已经掐紧了女孩的手臂,女孩痛得直皱眉头,眼里溢出泪花来,他也恍若未觉。

  身后便是枪响。子弹不时溅在附近的墙面上,欧式的招牌上,霓虹灯冒出火花,流弹擦过脸颊,身子摇晃。伤口绽开的地方感受到的只有冰凉。恐惧的感觉一时间战胜了痛觉。还有多少米?

  他不记得距离剧院还有多少个街区。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他不愿意去想,也害怕知道现实的界限。眼前便是一幢破烂的民居,他撞开门,朝着对门的墙上跑去,他又能感觉到牙关处传来的痛觉,然后是再一次的,加速,跃起,转身。

  从很小开始,他就很意外地发现自己可以融进周围的固体里面去。墙壁。地板。冰层。妈妈总爱告诫他异人不可以随便使用自己的异能,年纪越小越不好控制,那时候的包小乙很贪玩,没能听进去,也常常闹出过很多卡在墙壁里的笑话。但总爱乐此不疲地跟同伴显摆。

  使用异能会消耗很多能量。在外面打闹完,回到家里时,他总会很饿很饿。但是现在为什么已经不饿了呢?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在烧,像是胃已经彻底融化了,再也没有饥饿的感觉。

  现在的包小乙已经很厉害了,最近的几年他都不曾卡进过墙壁里。尽管这样的能力在参军后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他终究是乐此不疲地锻炼着自己,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司令官达克尔那样独当一面的男人。

  但是现在他又出糗了。他的上身刚刚穿过墙壁,身体一阵颤栗,小女孩已经从墙的另一边跌了出去。当他从墙中缓缓穿出,向后跌落时,才发现腿上又多了一处弹孔。

  他已经忘记自己朝着西北跑了多久。女孩似是已经从呆滞中缓过神来,看着他腿上的伤,无助地哭起来。他笑笑,闻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气,他的牙床已经开始腐烂了。刚才她一直一动不动的,他还隐约担心小女孩是出了什么事,现在看起来还好。至少哭了,哭了就是还活着。

  活着就好。

  他不知道自己的毛发已经开始跌落。浑身长满了恐怖的瘢痕。女孩是被他吓哭的。

  他记得小女孩咀嚼他掰下的那一小块干粮饼的模样,虽然这些天的奔波让她看起来很是憔悴,脸蛋上的肉已经陷了进去,其实还是很可爱。包小乙也不喜欢吃压缩饼干。他现在一点也不饿,但莫名其妙的,想要尝尝从世隐乡带来的熏肉。

  但他只是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抓过小女孩的手,继续向西北跑去。

  他终于认出来前面的那栋楼。穿过去,对面的街道上,就能望见剧院。

  他的使命快要完成了。

  路有点长,但总能到头。只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瓦砾在飞溅。

  他痛得快要哭出来了。握着的小女孩的手很烫,他知道那是因为,他的手是冷的。

  他有名字,他是包小乙。

  他离开林中那片隐蔽的据点时,夕阳中传来一道枪声。

  仅仅在身后百米开外的地方。那是属于艾斯兰制式手枪的声音。没有装上消音器。是足以让一切归零的巨响。响声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灵。

  开枪的是格莱尔。那个刚满十八岁的男孩。他记得这个男孩刚到军营的时候,因为嘴唇上长的一小圈绒毛和那稚嫩的脸蛋看起来格外不搭调而常被队伍里的老兵嘲笑。然后他嗫嚅着解释说是家里的母亲不让刮,刮完以后会长出更多的胡子。营里的男人笑得喘不过气来。

  据说他是偷偷参的军。父亲死得早,家里揭不开锅,就背着妈妈说去大都会当侍应生去了。这是常有的事。他们这些艾斯兰的士兵不全是艾斯兰人,有很多外民,生活过不去了,只能参军,靠微薄的军饷维持家计。

  小格莱尔的妈妈或许还在家里翘首以盼等待他回家。

  他又记起格莱尔被炸断双腿,在树根下挣扎嚎哭的模样。过于宽大的艾斯兰军帽耷拉下来,棕黄色的卷发被汗浸透,混杂着泪水淌过脸上的泥痕,像是穿着军装的小孩子。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时候格莱尔看向他的眼神,他已经见过了太多死去的同伴,也见过了太多人临死前的眼神,绝望、痛苦——那些并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他在那个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慌张,看见了求生的希望,藏匿在满溢出来的痛苦深处,却让他寒毛直竖。

  那个孩子哭得很狼狈,哽咽着说自己想要回家,说自己还有家人要养活,说回到家以后妈妈看见他这样,一定会骂死他了。

  危急的局势已经迫在眉睫,最后身为队长的他咬牙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让一班的人一边排除地雷,一边往回走,与大部队汇合。而自己则向相反的方向出发,尽可能地牵制、甚至是消灭藏匿在阴影中的敌人。

  这是个很艰难的决定,眼下的情景算不得四面楚歌,但藏匿在各处的绊雷很有可能继续造成无谓的伤亡。这个抉择也意味着他将面临更多的危险。

  但除此之外,还有更加严峻的问题。

  队伍里有五个无法行动的伤兵,除去他以外,身体健全的还剩下五人,再除去负责排雷的一个,单凭四个人就把伤兵带回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在他将眼下的形势向队员们说明清楚时,他瞥见小格莱尔已经默默止住了眼泪,通红的眼睛始终看着地面,抿唇保持静默。直到他交代完了以后,小格莱尔才说,他可以在原地等队长回来接他。

  “留给我一把枪自卫吧。”

  这是小格莱尔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一班队员各自背着受伤的战友离开。

  然后他留给小格莱尔最后几句嘱托。

  然后他也离开。

  然后。

  枪响了。

  他很清楚最可能的情况是什么,但他没有回头确认,握着枪的指节发白,他沉默地朝密林深处走去。

  他宁愿坚信小格莱尔还在那里等他。等他消灭了敌人。等他平安从夜里归来。

  然后带他回家。

  空气里充斥着烧焦的味道,蛋白质,脂肪,在高温中变质,近似烤肉的气味。

  令人作呕。

  招牌躺在地上,断了线的霓虹灯泛出诡异的色彩。砖墙坍塌,玻璃碎裂,肉眼可见的电弧还在金属制的窗框上流淌,若隐若现。地上横陈着七八具焦黑的人形。

  肉眼不可见,但她能感觉到空气里似有无形的场。抬手时有酥麻感,单薄的麻布衣裳竟发出噼里啪啦的静电来。

  有些无助地抬起头来,看着身旁并不算高大的人影,她眼中凭白生出了极端的畏惧。但那个男人只是转头望着她,素来不苟言笑的眼神里可以看见疲惫。

  “可以自己走吗?”

  小女孩愣了愣,点点头。男人便又转身,走向附近的墙。

  墙上嵌着人。这片街道上唯一一具没有烧焦的尸体。半截身子露在墙外,腰际以下卡进了里面的房间。

  尸体的皮肤已经完全腐烂,僵硬的双手还围在胸前,像是在抱着什么。这是他生前保持的最后一个姿势。男人认得那只手上的两根橡皮圈,轻轻将尸体从墙上抱下来,想了想,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孩,说道:

  “他叫包小乙。”

  女孩低着头,伸手进口袋,握住一小块方方正正油布抱着的熏肉。点了点头。

  现在那个男人满脸的胡须看起来一点也不滑稽了。他看着小女孩,又温柔道:

  “包小乙是异人革命军六师二团一营的战士。”

  小女孩身子颤了颤,半晌,终于仰起头来,早先已经满是死气的双眼中溢出泪花来,然后哽咽,然后抽泣,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六师有六千多个人呢。这个总是满脸胡须,一脸严肃,不招人喜欢的暴躁矮个子男人却总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来。

  六师现在还剩多少人呢?

  他想着。沉默地抱着尸体,向剧院走去。女孩哭着,跟在身后。

  “不是的。”阿呆摇了摇头。

  “咱们十方寺里一直都有僧兵,是惯例。阿呆出来当兵是方丈的意思,不稀奇的。”

  “不是吧?”

  “还有这种事情?”

  “和尚当兵打仗都不是稀奇事,这世道是真的怪透了。”

  “你们这些和尚平日里连蚊子都不打,到了战场还真敢杀人呢?”

  剧院里一处临时搭建的棚子中,正在休养的伤兵们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被围在中间的阿呆有些怯懦地挠了挠脑袋,那颗原本光溜溜的脑袋上已经长出了些许发茬,看起来像颗猕猴桃。阿呆摸了摸肩膀上的绷带,其实他伤得不重,只是身体各处都有大大小小的擦伤,再加上有些许脱力,此时算是这群伤兵里状态最好的。

  他想了想,解释道:

  “你们说的都对……咱们寺里一直都是戒荤腥,不杀生,不见血光的。但是在活生生的人命面前,这些都可以不重要了。事实上,不仅仅是十方寺,方丈说了,从古至今,佛家的每一个寺庙里都会有僧兵,天下动荡的时候,僧兵就会出山入世,或者是入伍当兵,或者是治病救人……”

  他顿了顿,复又说道:

  “阿呆曾经听说,百国大战期间,十二鹰党国曾联合攻入毕夏,长江以南血流成海。当时南柯山上徐行寺里的七百二十八名僧人尽数下了山去入伍为兵,抗击鹰党,到最后,一个人也没有回来。”

  伤兵营里忽然沉默下来。阿呆双手合十,心中默念了声“阿弥陀佛”,稚嫩的脸上似是写满了静穆。

  “这个故事,是咱们寺里的小师叔祖告诉我的。小师叔祖说了,破戒不算什么,杀人是孽,但救人就是救人。金刚怒目,也是慈悲。”

  说完最后八个字,阿呆轻轻皱了皱眉头,似是恍然有了几分明悟。场上却没有人说话了。起初来找阿呆闲聊,多数人都存了份调笑打趣的心思,事到如今,人们都大抵明了这些僧人的想法,自然是感觉颇为复杂。正安静间,棚子远处传来了颇为热闹的声音,从人们絮絮叨叨的叫声中大概可以听明白是出去援救军人的司令官何足道来了。

  阿呆站起身来,挤开人群,朝棚子外走去。门口的救护兵拦下他,阿呆挠着脑袋连忙说了几句自己身上没什么伤。

  好不容易才走出伤兵营,刚到剧院门外,他便遥遥看见了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的司令官何足道。有救护兵把身旁的一名小女孩领走,也有人抬来担架,抬走了一具被净化弹侵蚀殆尽,彻底腐烂的尸体。何足道正在和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战士说话,他依稀记得那人是老大达克尔的警卫员,人们总爱喊他小关。

  那小关的模样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狼狈很多,虽然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那副手舞足蹈的着急模样显得极为神经质,倒是那司令官何足道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最后还长长地叹了口气。

  何足道又连续问了些什么,最后神情严肃地开始对周围的战士们发号施令,阿呆听清楚了一些:

  “能动弹的……中间广场集合……少废话了!……他妈的快一点!”

  士兵们开始跑动起来,与阿呆擦身而过跑进剧院里,剧院各处的演艺厅里开始传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正在休整的军人们乱成了一锅粥,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

  阿呆回过神来,又朝何足道那边望去,那叫做小关的警卫员还在和司令官说话,看那模样似是极为激动,两人已经争吵起来,听得尤为真切:

  “我一定要去!何长官……三营的弟兄们不知道能回来几个,我肯定能帮上忙……”

  “去你妈的!你就是脑袋勾了芡……不识好歹的兔羔子……你身上还剩几斤几两?嫌六师死的人不够多吗?”

  “我没有受伤!本来咱们就不够人了……”

  “你他娘的就是个文书!枪都拿不稳的小兔羔子……”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多一个人是一个……要不然,别说是文书,就是难民们也要死在这里……”

  争吵持续了一阵,还能战斗的军人已经跑到剧院外集合了。除去在周边站岗维持防线的四百多个人,站在这里的人数也就不到二百,其中还有不少是伤兵。何足道似是拗不过那警卫员,猛一撒手,气哼了一声,带着两百名军人浩浩荡荡地朝华纳镇中心的广场冲去。看着在街道上滚起尘烟渐行渐远的六师军人们,阿呆深深吸了口气,胸膛有些颤抖。

  南与北。

  两个人。

  半个小时。

  六道枪响。

  像是夕阳下持枪对峙的牛仔,胜负只在毫厘之间,一个细微的失误都会命丧黄泉。

  他是艾斯兰侦察一营队长,哈里斯·乔德森。打响世隐乡西征第一枪的狙击手。史册中不会记录这个无名狙击手的名字,但他的枪法与资历毋庸置疑是整个侦察营里最顶尖的。

  另一人叫黄彪。世隐乡的农民。二十八岁参军,入伍七年,担任狙击手观察员的职务五年。凭借着预测危机的异能在战场的刀光剑影中存活至今。

  但是这些数据与资料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两个人在此前的一生中都没有任何交集,再多的对比也是无稽之谈。但是,此时此刻,他们是死敌。他们都是背负着各自的信念与责任,试图夺走对方性命的刽子手。

  通常情况下,异人革命军的个体战斗能力都会高于艾斯兰军人,世隐乡的战士多是异人,能力诡异多端无法预测,往往能在战场中发挥出奇制胜的效果,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够与人数相差近十几倍的艾斯兰军队相互纠缠了半个世纪。相对而言,艾斯兰的军人能够依仗的,便只有更加科学的现代化武器了。

  但眼下的情况显然更加复杂。黄彪已经失去了惯用的右手,失血过多,危在旦夕。而哈里斯·乔德森从头至尾都不曾中弹,状态良好,此时的精神更是专注到了无以伦比的程度。两个人都抱着至高的觉悟,在树林的阴影中,在初初降临的黑夜里,与不曾见面的对手在刀尖上共舞。但凡有一丁点风吹草动被对方捕捉,换来的都会是无情的枪响。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山峦,这片茂密的树林被黑夜彻底笼罩,抬头时就连月色也见不真切。两人所能够依仗的,便只有多年在战场上培养出来的直觉与经验。就像是瞎子对剑,目不能视时,身体的各处感官都会变得更加敏锐,而对弈的两人为了不让对方察觉,都尽可能地保持缄默,攻击时无声而致命。

  方才的半个小时内,两人都是在听到草地窸窣的声音后,不分先后地朝着对方所在的位置互相开了三枪,最危险的一次,哈里斯的狙击枪子弹甚至擦着黄彪的脸颊飞过,倘不是他有异能傍身,在关键时刻提前偏转过头,早已经饮弹西归了。两人保持着几乎完全一致的动作,在草地上匍匐着,移动的速度慢过了蜗牛,若不是夜风偶然穿过草地,甚至会给人一种画面已经定格的错觉。不知不觉间,两人相隔的距离已经不足百米。

  狙击手对峙,最需要的便是耐心。越是没有耐心的人,就越容易露出破绽。在战场相逢的狙击手,隐蔽在各自的狙击地点,用瞄准镜对视两三天都算不上稀奇。

  然而不管黄彪再怎么有耐心,他所拥有的时间都不多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最后一次开枪时角度甚至偏移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直接打到了哈里斯十米开外的地方。而哈里斯也同样意识到了这点,反而收敛了行进的速度,像是沉默的蛇,静静等待着猎物咬饵。

  无声的战斗仍在持续,但是黄彪知道,此时他的境况已经是急转直下。意识开始模糊,额头发烫,显然是不及时处理伤口导致的感染,身体已经开始有了发烧的征兆。他的十二发备弹也仅剩下了最后两发,哪怕对方只是匍匐在原地一动不动,自己再不出手,也将迎来不可避免的终盘。

  黄彪猛地咬破嘴唇,从嘴角滴出血来,试图让混沌的大脑再清醒一点,仅剩的左手放开扳机,缓缓下移,摸向了怀里的最后一枚手榴弹。

  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临时拼凑的这只两百人队伍冲向了华纳镇的中心广场。

  在那里驻守的是七倍于他们的敌人。

  喊声冲天,枪声四起。呈锥形的革命军队伍宛如尖刀一般突破了中心广场北边的防线。周边各个方向的华纳镇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向北面赶去。密集的净化弹如同雨幕般向那支队伍倾泻过去,站在前端的异人们怒吼着使出了各种各样的异能,子弹或是打在宛如水晶的盾牌上溅射开去,或是受到某些磁场的牵引而猛然调转方向直直下坠,又或是穿进军阵中打在异人革命军的身体上,中弹者在惨叫中倒地,面庞扭曲地挣扎着。

  冲进了绿化带后,广场周围的一排喷泉雕像后隐藏的华纳镇人探出枪来,子弹喷射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广场,异人革命军阵前端的水晶盾牌后方猛然跳出一道不算伟岸的人影,跃在空中怒吼着对雕像群后方的敌人们扬起右手,掌心上的电弧轻快地一阵跳跃,渐渐汇聚,陡然产生了惊人的剧变,一颗宛如液态的电球在手掌上生成,随着那人的暴喝声骤然出手,沉沉地丢进人堆中,顿时整个天地都一阵爆闪,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撕开了夜幕,近几十名华纳镇人连惨叫声都没有就已经化作了飞灰。

  何足道的整只右臂都烧得通红,就连衣袖也焚烧殆尽,落到地上踉跄几步,旋即放声大喊:

  “冲进去!!!!!”

  一时间,无数的颜色照亮了整个黑夜。是雷是电是烈焰是冰川,隐藏在石砖下的树根肆意生长,如同有生命般的枝条死死地困住了敌人;有的人丢下了手中打空弹匣的冲锋枪,抽出泛着寒芒的短刀在人群中穿梭;身中数弹的异人皮肤腐烂得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死死地抱着眼前的华纳镇人张口便咬,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不曾松口;又或许是紫色的宛如虚空的光彩,一柄流淌着触目惊心电弧的长矛划过抛物线投掷在空地上,炸出惊人的凹陷;司令官何足道的头发根根直立,眼里布满了血丝,双手放出的电弧如同蛛网般向四周放射,一拨又一拨的人被麻痹得动弹不得,口吐白沫,关鹄卿被暴怒的华纳镇人压在身下,拼命地死掐着对方的脖子,猛一个翻滚让对方的后脑勺磕在了台阶上……

  异人革命军像是永不磨损的军刀,闪烁着教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寒芒,那两百个异人成为了这片黑夜中唯一的亮光,不知疲倦地向广场中央冲杀过去;华纳镇人却像是杀之不尽的恐怖蜂群,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异人军的生命。

  浩浩荡荡的军队在何足道的带领下冲进了广场中心的信号塔中,迎面而来的却是数不胜数的华纳镇守备军,仅剩的百余人陆陆续续冲进塔内时,建筑的外围已经被数百名华纳镇人彻底包围,一部分扛着重型武器的异人自觉留在队伍后方断后,站在门口的围栏前怒吼着对敌人倾泻着手中机枪的子弹,何足道沿着楼梯一路向上冲去,他的身体周围电弧乱窜,就连友军也不敢随意靠近,整个人都仿佛化作一团温度恐怖的电球,射到他身上的子弹还未接触到皮肤就已经化成一滩铁水。他一马当先,喉咙嘶哑地摧枯拉朽地向顶层冲去,身为普通人的华纳镇人完全不是一合之敌。

  华纳镇人显然也意识到了当头的那名异人才是这支突袭队伍的核心,这群失去了一切的男人满目通红地怒吼着从楼梯上跳下,竟是有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拉开了腰间手榴弹的拉环,拼命地冲向了楼道上的那支队伍。

  十几道爆炸声先后响起,恐怖的温度在信号塔中炸开,甚至诱发了革命军人身上许多枚炸弹的殉爆,就连地面都为之颤抖。烟尘混杂着扳机扣动的声音从信号塔的窗户中向外飘去,当视野重新恢复清晰时,那一马当先的白色电弧已经没了踪迹,何足道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趴在楼梯上,回身望去时,队伍中的战士们已经不足百名。

  他睚眦欲裂,使尽平生所有力气:

  “上啊!!!!!!!!!!!!!”

  不上不行……不上不行……不上不行……

  头上的楼道曲曲折折蜿蜒而上,仿佛没有尽头,顶部的白炽灯像是天堂照下的圣光,要将剩下的革命军战士引渡到世界的终结。

  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

  华纳镇人们仍像是无穷无尽的游魂野鬼,凄厉地啸叫着,端着枪冲向楼道中的异人,哪怕付出再多的代价也要把这群人永远地留在这里。何足道身旁的一名战士被射成了筛子,他抓过战士尸体手中死死扣着的冲锋枪,不要命地向前冲去,冲锋枪恐怖的后坐力使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在巨颤。一名横倒在楼道上的华纳镇人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脚踝,何足道被直接绊倒在地,更多的敌人从楼梯上冲下,密集的火力隔开了他与后方战士们的联系,何足道拼命地挣扎着,冲锋枪的枪托生生砸碎了那人的颅骨,勉力站起身来时,远处的楼道上几杆对着自己的微型冲锋枪已经进入了射程范围内,他的异能已经耗尽,根本没有再次施展的机会,楼道里是铺天盖地的怒吼声,他的眼睛睁得几欲裂开——

  轰——

  在黑夜中匍匐前行。

  将最后一个人送入黄泉。

  不问姓名,地府相见。

  拉环叼在嘴里。仅凭一只手爬行。黄彪不知道那个狙击手的名字。但知道他是谁。

  就如同艾斯兰人听得出m210的枪声,他也不会认错艾斯兰制式狙击步枪的声音。

  这种无需语言的交流与博弈,已经说明了太多的东西。

  他已经是将死之人,必死之身。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带走自己右手的人带去见燕三。

  他很清楚那人上一次开枪的方位,那人可以以逸待劳,但他不能坐以待毙。

  一切就让这最后的一颗手榴弹来见分晓。

  彼此之间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太久。他无法确定那名狙击手现在已经藏匿到了哪里,想要确认倒也不难,只是需要铤而走险。

  而对如今的黄彪来说,连性命都没有了,铤而走险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他小心翼翼地靠右侧过身去。干燥的草根扎到肩膀处的断口,剧烈的痛感令他汗毛倒竖,他强忍着疼痛,腾出仅剩的左手,摸起了地上的一颗石子,眯缝起眼睛,朝着身旁六七米开外的一棵树干上掷去。

  枪响几乎是在石子碰撞到树干的瞬间同时发生的。

  而且近在咫尺。

  听到那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的枪声时,黄彪浑身一颤,甚至没有一丝犹豫,身体的本能就超过了大脑思考的速度,左手猛地握住嘴边的手榴弹,将拉环狠狠拔出,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猛然丢去。

  手榴弹在空中划过抛物线,凭借着一闪而逝的月色,一道显然不同于狙击步枪的左轮枪声骤然响起,“叮”的金铁交击声响起后不到半秒,手榴弹在空中骤然炸开,爆炸的余波直接掀翻了趴在地上的黄彪,烟尘呛进气管里,他咳嗽着猛然抬起头来,在树叶的缝隙中投下的月色中,一道影子向他冲来,手中银光闪现——

  黄彪仓促地抬手招架,匕首穿过掌心,鲜血爆绽。黄彪惨叫一声,血性大发,被匕首穿透的左手猛地发力反握住那匕首的刃尖,哈里斯来不及松手,连人带匕首朝前踉跄一步,迎上了黄彪的一记头槌,整个人向后仰倒,头脑一昏,本能地抽出了方才用来打爆手榴弹的单发左轮。黄彪趁那一当口一个翻滚甩掉了手中的匕首,抽出了腰间的那把m210。早在十几分钟前,他已经无声无息地拆掉了m210的组合式枪管,这会使m210的射程和威力极度锐减,甚至不及普通手枪,但是好在射击的速度会提升不少……而且可以进行二连发射击。

  枪响几乎是在同时发生的。

  黄彪未雨绸缪的做法使他的m210击发早过了需要进行重新装填的单发左轮。但由于他的手被匕首扎穿,伤到筋骨,仓促之下子弹竟是打偏了,直接击穿了哈里斯的大腿骨,却并没有造成直接的致命伤害。

  惨叫声也是同时发生的。因为单发左轮的子弹打在了黄彪仅剩的左手上,掀飞了他的小拇指和无名指,m210脱手而出,卡进了石缝里。

  几次交锋都是在两人碰面的几秒内发生的,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均是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血性彻底激发出来的两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在乎身上的伤痛,哈里斯怒吼着扑将上来,挥拳打在了黄彪的脸上,黄彪一个翻滚倒地,哈里斯穷追猛打,用出了军队的擒拿术卡住了他仅剩的左手,肘部关节被扭曲到一个近乎恐怖的角度,黄彪发出极其凄惨的叫声,浑身冷汗飙出,使出了死力,双脚一蹬,把哈里斯连带着两个人在草丛里滚了一圈,方才脱出身来,要是再晚一秒,他的左手就会被标准的关节技折到脱臼,无力回天了。

  哈里斯的左轮也在方才的扭打中掉落在地,两人从草地上坐起身来,均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柄卡在石缝里的m210。黄彪距离较近,起身更早,拼命地朝着那两块巨大的青冈岩冲去,哈里斯大喊起来,全力狂奔,跃起身来在空中一记飞踢踹在黄彪后腰上,黄彪一个踉跄朝前扑去,整个人都扑到了青冈岩上,被坚硬的石块磕得头脑昏花,随着一声沉闷的穿刺声,m210只剩半截的枪管直接扎穿了他的肚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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